九月的阳光带着夏末的余威，透过教室的窗户，在我摊开的数学课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还有一种名为“未来”的、沉甸甸的希冀与恐惧。
我考上的这所重点高中，于我而言，像闯入了一个陌生的星系。
这里的同学，谈论着我去不起的补习班、我没听过的国外乐队，他们脚上的球鞋，可能抵得上妈妈半个月的工资。
而我，林晞，我的世界是由一系列精确的数字构成的：妈妈做清洁工一个月两千三，我们租的房子月租八百，我一周的伙食费是一百块，必须精打细算。
所以，“阳光”成了我最廉价的保护色。
我主动帮同桌记笔记，在小组活动时承担最繁琐的查找资料工作，对所有人的请求都回报以最灿烂的笑容。
很快，我成了大家眼里“脾气很好”、“很热心”的林晞。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层外壳有多脆弱。
数学，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凶猛的敌人。
初中时靠着死记硬背和题海战术勉强能混个中上，到了高中，那些函数、集合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天书。
老师在讲台上行云流水，我的思维却像生锈的齿轮，在泥沼里徒劳地空转，连跟上节奏都无比艰难。
第一次数学周测，满分150。
我看着卷子上大片大片的空白，手心冰凉。
那些符号和数字认识我，我却完全不认识它们。
交卷时，我感觉自己像交上去半张白卷。
成绩发下来，78分。
一个鲜红的、刺眼的、不及格的分数。
它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我努力维持的平静上。
“我的天，这次卷子也太变态了吧！
我才考了112！”
同桌周婷婷凑过来，目光扫过我的卷面，声音下意识地放轻了，“呃……林晞，你……”我猛地将卷子揉成一团，塞进桌肚最深处，脸上迅速堆起一个浑不在意的笑容：“哎呀，数学太难了，我完全搞不懂！
下次努力呗！”
笑容是我的面具，也是我的盾牌，用来抵挡所有可能的好奇与怜悯。
“听说江述考了148！”
前排的女生回过头，语气里满是惊叹，“就最后一个小题步骤分扣了点，简首非人类！”
江述。
这个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光环。
我抬头，看向前排那个清瘦的背影。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卷子，侧脸线条利落，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
148分……和我的78分。
我们之间，隔着整整70分的鸿沟。
那不只是智商的差距，更是资源、环境、从小到大的思维训练所共同铸就的、我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一种混合着绝望和无力感的冰冷，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英语和语文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这些学科不需要太多与生俱来的逻辑天赋，更像是一种体力活，只需要下死功夫。
我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单词、成语和语法点，晨读时我的声音总是最响亮的。
语文老师曾拿着我的作文当范文，说：“林晞的文字，有一种在困境中挣扎向上的生命力，细节非常打动人。”
只有在这种时刻，当我的名字和“优秀”二字短暂地联系在一起时，我才能从那片名为“自卑”的深海里，勉强探出头，呼吸到一丝微薄的、名为“价值”的空气。
同学关系，更像一门需要小心经营的学问，而我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我努力融入她们的谈话，尽管那些明星八卦、新款护肤品于我而言无比陌生。
我会在她们讨论周末去哪里玩时，笑着说：“我要回家帮我妈干活啦。”
然后收获一片“你好乖”的赞叹。
没有人知道，那句“帮忙干活”的背后，是清洗积满油污的抽油烟机，是弯腰擦拭无数个办公桌的腿，是手指被消毒水泡得发白起皱。
我像一只惊弓之鸟，对任何可能涉及金钱的细节都过度敏感。
一次，后排的男生陈浩递给我一包薯片，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推开，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不用！
我不吃！”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陈浩的手僵在半空，表情错愕。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堆起笑容，找补道：“啊……对不起，我、我最近减肥！”
那一刻，我脸上在笑，胃里却像塞了一团浸满酸水的棉花。
我讨厌自己这种过度的防备，更讨厌那个需要立刻用谎言和笑容来掩饰窘迫的自己。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那次物理实验课上。
我们学习使用螺旋测微器。
大部分同学都在嬉笑打闹，对着精密的仪器手足无措。
我因为暑假在妈妈打扫的实验室里，偷偷观察过研究员使用，所以操作起来格外小心翼翼，每一个步骤都力求精准，读数也又快又准。
我正专注地记录数据，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的测量方法很标准。”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
江述不知何时站在我实验台旁边，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仪器上。
他离得很近，我能看清他校服领口下清晰的锁骨线条，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薄荷皂角的干净气息。
心脏骤然漏跳一拍，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啊……还、还好。”
我慌乱地低下头，耳根不受控制地烧起来。
他是在夸我吗？
可他的语气太平静了，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我记录在实验报告纸上的、字迹工整的数据，然后便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那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是因为我做得真的很好？
还是仅仅出于礼貌？
他那样一个站在148分顶峰的人，也会注意到我这个在78分泥沼里挣扎的人的操作吗？
这个疑问，像一粒悄然落下的种子。
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在拥挤的走廊里，在喧闹的操场上，在安静的课堂上，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收集关于他的信息。
我知道他做课间操时站在队伍的左后方；知道他通常独自在食堂靠窗的第三个位置吃饭；知道他喜欢在午休时去操场跑步，身影孤独而坚定，像一头沉默的幼兽。
我像一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窃贼，偷偷窥视着另一个世界的光亮。
既因这片刻的靠近而感到一丝隐秘的快乐，又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而陷入更深的羞愧。
他是悬挂在天边的、清冷皎洁的月亮。
而我，是地上连及格线都够不到的、卑微的尘埃。
连仰望，都怕自己的庸俗，玷污了他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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