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广场上人声鼎沸，喧嚣的音浪几乎要掀翻阴沉得如同铅块般的天空。
帝国巨大的黑底金狮旗在高耸的旗杆上猎猎作响，那刺绣的金色雄狮睥睨着下方蚁群般涌动的人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雷恩被裹挟在拥挤的人流中，像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
周围是嘈杂的议论、兴奋的呼喊、母亲叮嘱儿子的絮叨、以及少年们故作勇敢的豪言壮语，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躁动不安的背景音，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他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带着细微杂音的呼吸，以及胸腔里那沉闷而不祥的、如同碎石摩擦的悸动。
征兵点设在一排临时搭建的、泛着金属冷光的棚屋前，其简洁而高效的外观与周围中世纪风格的砖石建筑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融合在一起，象征着这个帝国矛盾的本质。
穿着笔挺黑色军装、面无表情如同石雕的士兵们机械地维持着秩序，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潜在的兵源，像是在清点一批批即将送上流水线的物资。
“姓名？”
“年龄？”
“住址？”
机械式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问询，从前端如同复读机般传来，被喧嚣声切割得断断续续。
雷恩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棚屋中央那几台最为显眼的仪器上。
它们有着流畅的银灰色金属外壳，闪烁着幽蓝色的指示灯，表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与这个充斥着气血修炼和元素感应的世界显得既融合又突兀。
那是帝国研发的“天赋与生命层次综合检测仪”，是决定无数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命运的审判台，冰冷，精确，且毫无转圜余地。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着，每一次挪动都像是在逼近断头台。
一个身材瘦弱、脸色蜡黄的少年，颤抖着将手放在检测仪冰冷的金属板上。
仪器发出微弱的、近乎怜悯的白光，屏幕上数字和符文快速跳动，最终定格在一个黯淡的、令人绝望的“F-”。
负责记录的军官甚至没有抬眼，只是冷漠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下一个，后勤辅兵通道。”
那少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空洞，被人半搀半扶地带走，像一件被归类到“残次品”区域的货物。
另一个身材魁梧、浑身肌肉贲张的壮汉，大喝一声，手臂上隐隐有土黄色的、象征着气血之力的光芒流转。
他充满自信地将手按上金属板。
检测仪发出明亮而稳定的黄光，屏幕上跳出“D+（气血）”。
军官难得地点了下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丝认可：“不错，去‘突击兵团’报到。”
希望与绝望，荣耀与卑微，在这里被简化为屏幕上冰冷的字母和数字，被快速分类，贴上标签，然后如同物品般抛向不同的、早己注定的命运轨道。
雷恩看着这一幕幕，灰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微弱的光芒愈发摇曳。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压制喉咙里又开始蠢蠢欲动的咳意和内心深处翻涌的不安。
（F-……D+……我的归宿，又会是哪里？
这具残破的身体，连F-都不如吧……）“下一个！
雷恩！”
冰冷的点名如同丧钟，敲响在他的耳畔。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土和汗味的空气，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走上前。
那张金属椅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他坐了上去，感觉像是坐在了审判席上。
一名穿着白色技师服、眼神漠然的技术人员，将一个带有无数细微感应触须的、看起来精密而冰冷的头盔戴在他头上。
触须紧贴头皮，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痹感和不适。
随后，他被要求将右手按在另一块更大的、刻划着复杂回路的金属板上。
“放松，不要抵抗。”
技术人员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重复一句说了千百次的指令。
仪器启动了。
幽蓝色的光芒从头盔和金属板上同时亮起，如同冰冷的火焰将他整个包裹。
一股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电流感瞬间窜遍他的全身，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针在同时刺探他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探寻着气血的旺盛程度，感应着元素亲和的潜力，扫描着生命本源的能量。
雷恩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了。
他能感觉到仪器发出的能量在自己体内游走，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摸索。
当那股能量扫过他胸部、扫过那对日渐石化的肺部时，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不可查的、异样的凝滞，仿佛仪器也对他这具怪异的身体产生了片刻的“困惑”。
在这一瞬间，一丝极其渺茫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希望，如同黑暗中挣扎的火星，骤然亮起——或许，这绝境中的身体，这被所有人判了死刑的病症，反而能激发出某种不为人知的、异常的力量？
就像那些英雄史诗里绝境逢生的主角？
（万一呢……万一有什么不一样……）这荒谬的期盼，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紧紧盯着那闪烁的屏幕。
几秒钟后，检测仪发出的光芒熄灭了，如同它亮起时一样突兀。
屏幕上，数据疯狂地滚动、闪烁，最终，如同铁锤落下，彻底定格。
生命层次：E (濒危衰弱)天赋评定：E (能量惰性，无元素亲和，气血枯竭)备注：严重器质性病变（肺石症），生理机能持续恶化，不建议任何形式的修炼与高强度劳动。
极高战场风险。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仿佛连喧嚣都被这残酷的结果冻结。
随即，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明显嘲弄的嗤笑和低语。
“E级？
还是双E？
生命层次E，天赋也是E？”
“我没看错吧？
‘能量惰性’？
这比F级的‘能量微弱’还离谱啊！
根本就是个绝缘体！”
“病成这样子也来参军？
咳得这么厉害，是急着去战场上……节省帝国的粮食吗？”
那些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针，一根根刺入雷恩的耳膜，扎进他的心里。
他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西肢冰凉。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冰冷的、毫无怜悯的宣判，感受到西周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屈辱、绝望和巨大落差的刺痛，还是像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
那刚刚燃起的、可笑的小小火苗，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能留下。
（果然……连万一……都不会有。
我这样的人，连被利用的价值，都如此低廉。
）负责登记的军官皱了皱眉，拿起一个沉重的、象征着命运归属的印章，在一个表格上重重盖下。
表格的抬头，清晰地写着——“灰犬营”。
“雷恩，天赋评定E级，生命层次E级，分配至北部边防军团，第七大队，灰犬营。”
军官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像是在念一段无关紧要的、早己设定好的代码，“拿着这个，去那边领取装备，明天随运输舰出发。”
“灰犬营……”人群中传来低低的惊呼，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鄙夷，而是带上了一丝混合着怜悯和更深层次恐惧的复杂情绪。
那是帝国军队里公认的“炮灰营”，是垃圾、弃卒和注定牺牲者的最终归宿，是连后勤辅兵都不如的存在。
雷恩麻木地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分配令。
纸张的边缘有些割手，仿佛在嘲笑他的命运。
他僵硬地站起身，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踉跄地离开了那张冰冷的金属椅，走向堆放着一堆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破旧皮甲、以及锈蚀得几乎看不清原貌的武器的发放点。
身后，检测仪的光芒再次亮起，无情地审判着下一个人。
他没有回头。
灰色的眼眸深处，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在冰冷的双E评定和“灰犬营”这三个如同烙印般刺眼的字迹碾压下，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剧烈地摇曳了几下，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灰烬。
天空，依旧是那片压抑的、毫无生气的灰白，仿佛他的人生，从未有过任何其他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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